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巨大的波音747像一头沉默的巨鲸,在平流层平稳滑行,窗外是永恒的、浓得化不开的墨蓝,偶尔掠过一丝极光般的、仪器闪烁的微芒。

引擎持续的低频嗡鸣,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。

机舱里,灯光调成了催眠的暮色。

头等舱位于上层甲板,空间被巧妙地分隔成一个个相对私密的隔间,对于常年挤在经济舱狭小座椅里的伍岳而言,这里的一切都带着某种不真实的、近乎奢侈的疏离感。

这种疏离感并非仅体现在更宽大的、可完全放平成一张单人床的座椅,或是触手可及、由实木与皮革拼接的、闪着幽暗光泽的储物面板上。

它更像是一种悬浮在空气中的、被精心调试过的、混合了高级织物清洁剂、若有若无的香氛、以及某种“专属”感的无声宣告,带来了一种近乎生理性的、无所适从的拘谨。

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座椅的角度,仿佛那是什么精密的科学仪器,按钮的触感都显得过于灵敏。

座椅的丝绒在触碰到的瞬间,传来一阵柔软却坚实的反馈,随即是深不见底的柔软将他包裹,几乎无声的机械运动声,仿佛一只训练有素的巨兽,正在依据他的心意调整着最舒适的承托角度。

他试着向后靠了靠,座椅便发出极其顺滑的电机运转声,缓缓放平,形成一个近乎卧榻的角度。这突如其来的“失重”感让他下意识地又扳直了背。最后几乎是强迫症般地,将自己固定在了一个介乎“端坐”与“后靠”之间的、略显僵直的中间态,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,像一尊被临时安放在奢华王座上的、尚未完成开光的石像。

空乘,一位笑容弧度精确得像用圆规画出来的中年女士,刚刚送来气泡水。

水晶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,里面金黄色的液体气泡细密升腾。

伍岳接过来,道了谢,却只抿了一小口,便放在了面前那张展开来像个小书桌的胡桃木台面上。

杯子底部与木面接触,发出极轻微的“嗒”一声,在这过分静谧的空间里,竟显得有点响。他瞥了一眼旁边过道另一侧的李乐。

那姿态堪称“宾至如归”,或者说,“如入无人之境”。

航程十二小时,他大概睡了有六小时,脑袋歪在柔软的颈枕上,呼吸均匀,甚至发出过一阵轻微的、满足的微鼾。

醒来后,他精神抖擞,按铃叫来空乘,德语英语夹杂着比划,把菜单上感兴趣的东西几乎点了个遍。从烟熏三文鱼配酸奶油到巴伐利亚白香肠配甜芥末,从红酒烩牛肉到苹果卷,佐餐的红酒从红酒到香槟,他吃得专注而愉悦,刀叉运用得不算特别优雅,但效率很高,咀嚼时腮帮微鼓,眼睛偶尔满足地眯起,像是在完成一项重要的、享受性质的工作。

一边吃,一边津津有味地看起了机上电影。电影似乎是部法国喜剧,他看得不时低笑,肩膀微颤,那份投入与自在,与伍岳的拘束形成了刺目的对比。

甚至还主动询问空乘,能否再来一份面包,因为“那个黑麦核桃的挺有嚼头”。

空乘微笑着应允,很快又送来一小篮。李乐接过,掰开一块,蘸了点盘子边缘残留的酱汁,塞进嘴里,满足地咀嚼着,那神态,像是在路边摊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。

伍岳默默看着,心里那点“刘姥姥进大观园”般的自惭形秽,渐渐被一种复杂的、混合着好笑与羡慕的情绪取代。

这家伙,好像天生就有一种“既来之,则安之”的本事,或者说,一种“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”的厚脸皮。

他能瞬间入戏,扮演忧心人类未来的前沿科学家;也能在争取到利益后,立刻切换成“享受当下”的务实主义者。这其中的转换,毫无滞涩,自然得令人叹为观止。

当航程接近尾声,机舱内开始为降落做准备。而李乐,正旁若无人地把座椅靠背袋里那些没拆封的毛袜、眼罩、耳塞一股脑扫进自己随身那个帆布包里。

这还不算完,他又弯下腰,从座椅下方拿出那个印着汉莎航空logo的深蓝色洗漱包,真皮的,质感相当不错,拉开拉链看了看里面的内容,德国小城吕贝克的杏仁护肤乳、瑞士某品牌的润唇膏、一把沉甸甸的不锈钢梳子、牙刷牙膏套装,甚至还有一小管旅行装的阿司匹林泡腾片。

“嗯,比英航的大方点儿。”李乐嘀咕了一句,拉上拉链,和那双厚实的绒布拖鞋一起,塞进了那个已经鼓囊囊的帆布包侧袋。

之后,是那条质地柔软、尺寸颇大的灰色绒毯,被他三两下叠成方块,也试图往包里塞,可惜背包空间有限,塞到一半卡住了。

他毫不气馁,四下看了看,目光落在座位下方提供的那个印有航空公司标志的环保袋上,眼睛一亮。

利索地抽出环保袋,将那条叠好的毯子、以及之前从餐盘里悄悄留下的几小包独立包装的饼干、巧克力,一股脑儿全装了进去,袋子顿时变得鼓鼓囊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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动作行云流水,理直气壮,仿佛不是在“顺”东西,而是在执行某种天经地义的收纳程序。

伍岳看得眼皮直跳,“你拿毛毯干嘛?人家......让你拿吗?”

“让啊,刚问了,”李乐眨眨眼,笑得有点鸡贼,“这都是航司提供给头等舱客人的备品。鞋这些很多商务客根本不在意或者不好意思拿,但规则没说不让带走啊。就像这耳机,”他指了指那副降噪耳机,“你用了,觉得好,下飞机前问一句能不能带走留念,空乘多半会微笑着给你个新包装的。羊毛出在羊身上,这头等舱票价比经济舱贵出几倍,这些零碎儿,早算在成本里了。不拿,不就亏了?”

伍岳被他这套“成本核算理论”弄得哭笑不得,心想这大概就是搞社会学的人的思维角度?一切皆可拆解,一切皆可计算,连面子、矜持、社会规范都能放在天平上称一称,看值不值得兑换成实利。

他想起自己实验室里那些精密的天平和计算程序,忽然觉得李乐脑瓜子里的那套“算法”,可能比仪器更复杂,更.....贴近某种生存的本真。

邻座那位穿着剪裁精良的炭灰色西装、一路上都在用笔记本电脑处理文件的中年白人男士,此刻正慢条斯理地系着袖扣,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李乐的动作。几不可察地挑了下眉毛,嘴角抿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,像是看见什么有趣的、却又略带鄙夷的街头行为艺术。

伍岳脸上有点发热,赶紧移开目光,假装整理自己那个朴素的双肩包。他包里除了笔记本电脑、几篇打印的论文、一个水壶和几件备用衬衫,再无他物。相比之下,李乐那个原本轻便的帆布包,现在活像个圣诞老人的礼物袋,可李乐的“收集”物资工作还在继续。

空大姐来分发入境表格和海关申报单,李乐填写时,还顺手多要了一份崭新的文具套装,理由是“填错了备用”。

“那小零食,那些巧克力和饼干,还有多的吗?我觉得味道不错,想带点给我家孩子尝尝。”

结果又得了一小袋包装精致的黑巧克力和姜饼。

下飞机时,李乐那个原本轻便的背包明显鼓胀了一圈,手里还拎着一个汉莎航空提供的、印有飞鹤标志的无纺布手提袋,里面塞得满满当当,走在廊桥上,他步履轻快,脸上带着一种“收获颇丰”的坦然笑意。

伍岳低声叹道,“你这,也太能划拉了吧?”语气里七分无奈,三分隐隐的、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羡慕,羡慕那种毫不在乎旁人眼光、理直气壮的劲儿。

李乐耸耸肩,把旅行袋换到另一只手,笑道,“岳哥,你这观念得改改。这不是占小便宜,这叫消费者剩余价值的合理回收。”

“他们提供这些,本身就是票价的物化体现。我享受了,并且把可携带的部分物化价值带走,天经地义。像那些中东土豪航司,头等舱洗漱包里真有香奈儿香水、宝格丽护肤品,你不要,他们也不会追出来送你。”

“当然,前提是别违规,别让人难做。我都是客客气气问的,人家也乐意给。这叫双赢,我得了实惠,他们说不定还觉得这客人挺实在,不装。”

“有时候,生活里那些不成文的潜规则,比白纸黑字的条文更有弹性,也更有趣。关键是,你得知道边界在哪儿,不贪心,不给人添堵,剩下的,就是各凭本事和脸皮了。”

伍岳摇摇头,笑了。他忽然觉得,跟李乐这一路,比自己读过的许多跨文化适应手册都有用。

李乐像一把生猛的、不太符合规范的手术刀,哗啦一下,就把那些包裹在“高端服务”、“国际礼仪”外面的精致包装纸给挑开了,露出里面更直白、甚至有些粗粝的交易本质。

这让他想起自己搞材料,有时候过于纠结文献里完美的晶体结构模型,反而忽略了实际制备中那些脏兮兮的、却至关重要的界面反应和缺陷态。

或许这就是李乐与生俱来的一种特质,一种彻底摒弃了某种虚幻的“体面”束缚后的务实与松弛。像是在玩一个大型的、现实的游戏,清楚地知道每个环节的隐藏奖励和规则边界,并且毫不愧疚地去领取。

伍岳忽然觉得,自己刚才在座位上那些关于成本换算的内心活动,以及接过香槟时那片刻的僵硬,对比之下,倒显得有些可笑了,既享受了“特权”,又无法全然放松地拥抱它,拧巴得很。

走出空桥,踏入航站楼大厅。一股混杂着消毒水、人群体味、快餐店油脂香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、属于庞大交通枢纽的倦怠感的空气扑面而来。嘈杂的人声、广播声、行李箱轮子声瞬间涌入耳朵,与刚才机舱里那种被精心调控过的静谧判若两个世界。

李乐停下脚步,仰起脖子,深深吸了一口气,闭上眼睛,仿佛在寻着什么。

伍岳正低头看指示牌找转机通道,见状奇怪,“你干嘛呢?深呼吸调整时差?”

李乐睁开眼,一本正经地说:“调整时差哪用这么郑重。人都说,丑国这个人类灯塔,连特么空气都是自由而甜美的。我这不是头一回来么,不得亲自闻闻,鉴别鉴别,看跟伦敦的雾、长安的沙,还有腐国乡下的牛粪味儿,到底有啥本质区别?看是不是真的像他们吹的那么邪乎,是不是真的掺了蜜糖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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伍岳乐了,“那你闻出啥了,左鼻孔自由,右鼻孔香甜?”

李乐咂咂嘴,皱起鼻子,做出一副仔细分辨的模样,然后煞有介事地压低了声音,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说,“自由没闻出来,甜味嘛.....倒是有那么一点。”

“不过仔细一品,更像是航站楼那头柜台飘过来的高糖高油烘焙味,混着隔壁咖啡店的焦糊豆子气,再掺点儿清洁剂和此区域已消毒的牌子底下可能藏着没擦干净的、陈年可乐渍的微酸。”

“一种典型的、高度商业化、快节奏、批量生产的现代性气味。甜得有点刻意,香得有点廉价,还带着股.....嗯,拼命想证明自己活力四射的疲惫劲儿。”

伍岳先是一愣,随即被这通既具体又刁钻、还带着几分人类学观察意味的“嗅觉分析”逗得哈哈大笑,引来旁边几位匆匆旅客侧目。

他拍了下李乐的肩膀,“行了行了,再闻下去,海关该以为你吸了什么呢。赶紧走吧,现代性先生。”

两人说笑着,汇入等待入境检查的长龙。队伍移动缓慢,各种肤色、语言的人群汇聚于此,焦虑、期待、疲惫写在不同的脸上。

穿着深蓝色制服、配着枪械和严肃表情的海关安保,隔着厚厚的玻璃,用鹰隼般的目光审视着每一本护照和每一张面孔。

那场悲剧的阴影虽已过去五年,但紧绷的安全氛围依旧渗透在机场的每一个角落。

“来丑国干什么?”

“旅游。”

“待几天?”

“半个月?”

“想去哪儿?”

“纽约,洛杉矶。”

“你以前去过坦桑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说两句坦桑话。”

“价目波,土陶娜娜,哈库那玛塔塔!MAGA!!!”

“OK,威尔卡木吐优艾斯诶,奈克斯特!”

顺利通关,两人背着包,推着箱子在略显嘈杂的人流中穿行。

李乐带着职业的眼神,观察着周围,和腐国那边做着对比。

若将两国机场比作剧场,则腐国人是谨慎的观众,丑国人是热情的演员。

这剧场里,空气的密度都不同,伦敦希思罗弥漫着克制的低语,杜勒斯则翻滚着坦率的声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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